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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12期 > 杨茜
本文总字数:16303
杨茜,侠号别衡
身份:玖零一班历史课代表:A5小组成员
外形:清丽淡然,如菊如莲
性格:独立直爽
特长:细节出众,语感尤佳
必杀技:不疾不徐碎碎刀
【第一回】少年不知愁滋味
塞外的风沙肆虐得像孙猴子的金箍棒,指哪儿捅哪儿。村头的黄狗又偷吃了老刘头的肉骨头,正被罚在门口思过,哀怨地在风里低吠,如泣如诉。天擦黑了,麻麻的天色没有星星不见月亮,在大风天里蹲了一天马步的洛浦烟甩甩酸麻的手臂,抖抖衣衫里的沙子,抽着鼻子钻进身后的茅草屋。
“师父,羊腿给我,多些辣子,外面冻死了。”洛浦烟边说边抓起火上烤着的羊腿,往嘴里塞。师父洛三脸色黑黄,一身布衣七零八落搭在身上,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手里的陈酿,看到洛浦烟满手是油,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眯了眯眼,道:“丫头,今日你就十八了。想不想到外头看看?”
“外头?师父啊,你给我看的那些写江南的诗,什么池塘水绿风微暖,什么云破月来花弄影,我都琢磨不出来是个啥样,嗯,挺想去瞧瞧。”
洛三看到这孩子讲得一脸兴致,心头忽然有些失落,这丫头毕竟跟着自己十八年,他仰起头,一口将酒饮尽,高声道:“那好,你便去吧。”
“啥?真的?师父您没骗我吧,咱们真去啊,师父您说真的,那个江南真和书上的一样?那定是有许多戏耍的玩意儿……”洛浦烟听说是要出去玩,立刻兴奋得挥舞着羊腿连说带划。
“不是咱们,是你一个人去。”“啊?”“啊什么,闯荡江湖,你不是一直念叨么。再说学武之人,总不是一个地方就圈得住的,出去转转,挺好。”洛三淡淡道。
洛浦烟看师父不像开玩笑,立时垮了脸。突然她将头抬起来,认真道:“师父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仇家,十八年期到了,所以让我逃命,你等着挨劈啊。”
“你脑袋里都装些什么,话本子看多了吧?委屈你了,不去那瓦肆里做说书的先生。”洛三哭笑不得,然想了想,将脸色一沉,道,“不杀门的规矩,年满十八,必须入世。”“这是什么规矩?”“祖师爷就是这样说的,自有深意,我们做弟子的仔细领悟便好。”洛三本想再说些什么让徒弟心中好受些,却无奈嘴未张,心却哽在哪里,只是拍了拍洛浦烟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次日一早,洛三拿了根烧火棍,拍了拍灰递给洛浦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是我以前的佩剑,不杀剑,不杀门人入江湖一定要带的。”洛浦烟低着脑袋应承着,脚底下捻来捻去。洛三盯着她憋屈的脸笑道:“自己的路得自己走,是好是坏,都得试试。”
洛三将洛浦烟送到镇子口。放眼望去,远处是光秃秃的土山,除了黄色的芨芨草,满眼尽是荒芜与干裂。这么个没、人气的地儿,却是他们师徒俩的桃源。洛三叹了口气,对徒弟道:“烟儿,跪下。”
洛浦烟依言跪倒。洛三道:“洛浦烟,为师问你,当年我授你武艺时,曾教你说些什么。”洛浦烟恭恭敬敬道:“世人性命,皆由世人所握,无论贫富贵贱良善奸恶,其性命天授之,他人不可妄夺。不杀门弟子纵负绝学,亦不可取人性命,且立誓日‘身在不杀门,不杀一人,杀一人则杀千人’,如若不守,逐出师门。”
洛三听着,心下一片惨然,不杀门弟子十八岁出世,却很少有能在江湖上立足的,要么如自己这般归隐山林,要么反而仗着不杀剑法嗜血成性……他也曾私心想过,让这丫头一辈子平淡过了也没什么不好。任侠好义、仗剑远游终是习武江湖的梦想,大漠于旁的侠客许是放逐的终端,于洛浦烟却连个开始都算不上。然不杀门再算个幻想,也不能就此断了。
看着自己这个徒弟眼眸晶亮,洛三心中又有了些期盼。嘴角咧开一笑,朝洛浦烟屁股上踢了一脚,道.“滚吧,混好了回来看看你师父。”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第二回】 一入江湖遍地愁
洛浦烟这日行至江边,见岸边一树树桃花开得绚烂,在桃花掩映处,正有一间酒肆。洛浦烟一时心花怒放,紧走两步,挑开帘子正要往里钻,一个人影刷地从她身侧溜过,钻了进去。洛浦烟紧跟着进了店门,定睛一看,那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小伙子,一只手里捏着五六支毛笔,笔上墨迹尚新,一手握着一个砚台,砚台里还有墨,胳肢窝下夹着几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人边跑边喊:“杀人啦,救命啊!”这叫喊平白寡淡,竟听不出半分害怕的样子。喊声未落,门口便闻进四五个恶汉,手持钢刀呼喝叫骂。洛浦烟在一旁看着,忽地想起话本子里强抢民女的恶汉来。再看那小伙子还真是眉清目秀,头扎青色方巾,上身左摇右摆,砚台里的墨却是一滴未洒。
洛浦烟有些好奇,留神他的脚底下,总算看出些眉目,这小子脚下所踏方位竟与诸葛孔明的“八卦阵”完全相合,没想到这个阵法用在轻功里如此繁复多变。洛浦烟看着看着有些头晕,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细语:“闭眼,莫看。”洛浦烟竟听话地闭了眼,只听见一声响,接着就是一声怒斥:“狗崽子,看我不把你丢到江里喂鱼。”
洛浦烟再睁开眼时,那几个恶汉脑门上都是墨汁,一个已经被砸晕了。几个人在酒肆里你追我跑。小伙边跑边叫:“喂鱼?那个脸上黑色的,你怎么不让你的老祖宗来咬我啊?”
“老祖宗?”
洛浦烟在旁边“扑哧”笑了,忍不住道“他家祖宗爬得慢,你脚力那么快怎么咬得到你。”
一群人听得迷糊,忽然有一个明白过来,喝道:“你说我们是乌龟,好你个小子,吃爷爷一刀。”
那大汉这次真急了,一刀纵劈小伙子,小伙子的脸色也变了,竟没有躲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斜攻向那大汉侧肋,大汉向左边一躲,顺势撤了些刀力。刀下脱险的小伙子再回头时,发现有人已经和那些家伙斗在了一处。那人正是洛浦烟。
青衣小伙一看有了帮手,更是放肆,哈哈笑道:“唉,乌龟就是乌龟啊。早年羞学仗下马,末路幸似泥中龟。在下恕不奉陪。”说罢,拍拍衣服,拿出腋下的宣纸,仔细看了看,长叹道,“又躲过一劫,嘿嘿,小兄弟,谢谢你了。”说罢,拱拱手,抬腿便走。
洛浦烟一看那人竟这样就走了,心中有些不忿,快速撂倒几个大汉,便转身去追那青衣小伙。
“喂,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你……”洛浦烟心里有些不舒服,受人之恩当以涌泉想报,自己虽然不求他涌泉吧,至少也该给个好脸色啊,这位倒好,摆一张臭脸。
“那还要我干什么?好吧,你毕竟救了我一命,我便给你提个醒,赶紧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总之别让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那小伙拱拱手。
洛浦烟却是个执拗性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家伙,心想,自己走江湖也没什么去处,跟着他许还有些乐子呢。小伙见她没反应,转身就要走。洛浦烟伸手就抓,却感觉一道凌厉之气激射过来,当下一个鹞子翻身扯过那个青衣小伙,二人滚至4一旁。再看去,一支银箭去势猛烈,离二人不远处的大树竟被那支箭钻出个窟窿来,二人见此情景,皆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衣小伙怒道:“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
“小子,你跑呀!看看是你的脚快还是我的箭快。”说话间,一个身穿蓝衣手握长弓的中年人现了身形,“我要赢了,你那根笔杆子可要改改用处了,我们阁主还是很欣赏你的,否则……哼哼!”
“笔杆子?”洛浦烟不知这话所为何来,只听耳边那小伙细语道:“瞅准机会就溜。”然后就听见小伙子戏谑道:“大名鼎鼎的长川阁阁主古泽竟然都知道我了,我祝东风这名气大了。”
“好了,老子没时间和你废话,劝你还是乖乖跟我走!”那中年人蓝石双眼紧盯祝东风的脚下,他知道此人轻功绝顶,手上却没两下子。祝东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洛浦烟悄悄在耳边说:“使你的轻功把他绕晕。”
祝东风一听有理,脚底下立时动了起来,搅起一阵飞沙。那蓝石早防着这一招,拍出一掌击向祝东风,却不料一剑迎头而来,却是躲在祝东风身后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蓝石侧身低头躲开,舞起掌中大弓直逼向洛浦烟。
蓝石招招必杀,洛浦烟的不杀剑法却是要人活命的招数,自然将自己护得周全。饶是如此,蓝石常年拉弓射箭臂力惊人,洛浦烟有些支撑不住,叫苦不迭,一个不防被弓背打了腿,翻倒在地。蓝石快速欺近,洛浦烟一剑直逼蓝石小腹,蓝石一惊,全力去挡,谁知洛浦烟这招“少不杀”意自然在不杀,顺势一提,蓝石的弓弦“嘭”地就断了。洛浦烟趁着他愣神,抓着祝东风,撇开步子便跑。待后面的蓝石回过神时,二人已然不见了。
待奔到小镇中心,来来往往皆是人,两人才找了家酒楼歇口气。
“你方才怎么不跑啊。”洛浦烟有些奇怪,这祝东风方才明明有机会逃跑,怎么反倒不走了。“你还真当我是那种不讲信义的小人啊。”祝东风自了洛浦烟一眼,径自端起碗面条呼呼啦啦吃面喝汤,吃到一半,又道.“我看你也算个初入江湖的,加上也救了我,我便与你说道说道,这江湖有一个地方去不得。”
“哪里?”
“长川阁。”
祝东风放下碗,抹抹嘴,从怀里掏出一沓白纸让洛浦烟看。洛浦烟拿来一看,纸上头一行字:”长川阁十九罪状。
“长川阁建立二十余年,屠杀江湖大小门派五百余家,难有生还,千条人命唯有江南燕家存活一婴孩,系少林一无大师所救,现不知踪迹。而后数十年……”
刚念到一半,洛浦烟发现周围的人竟都变了脸色,那掌柜的匆匆过来收拾了他们的碗筷,就把他们往外推。祝东风冷笑一声收过洛浦烟手中宣纸,摔门而出,脸上的嗤笑竟有些苍凉。
洛浦烟不知为何,跟上祝东风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々那长川阁纵使真犯了那些罪,百姓应该痛恨才是,怎么都怕成这个样子。”
“哼,世上的人皆要活命,那长川阁就是阎王殿,你见过不怕阎王爷的?”
“见过。”
“咦?谁这么厉害,我倒要拜会拜会。”
“你啊。”
“我?哼,我也想活命,不然我的轻功怎么这么厉害。”
“那些文章是你写的吧,嗯,写得不错,造诣颇深,笔锋犀利,没有拖泥带水。你被追杀估计就是因为那些文章吧,那个蓝石说要折断你的笔杆子,估计就是你骂他们了,而且骂得很惨。”
“我就是要骂他们!这天下不干不净的门派我‘铁笔讼师’都要骂!人都说江湖豪杰任侠好义,我却看得是一群仗武的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做些嗜血的腌口事,哼,欺世盗名,游侠之气衰矣。喂,你和我在一起,没好果子。快些走吧。”祝东风话里话外的嘲讽有些寂寥。
“也有个门派不是那样的。”
“有吗?”祝东风斜眼看她。
“不杀门。我洛浦烟便是的。”洛浦烟虽极不认同祝东风将豪侠一棍子打死,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道理,同时不禁对自家的门派生出些自豪来。
“不杀?这江湖上有吗?你可知那长川阁阁主是谁?”祝东风冷笑。面着降落的夕阳,忽然回头向有些发呆的洛浦烟道:“今夜我去长川阁送状子,你可敢跟来7”
“去,这有什么不敢。”
【第三回】长川阁中论生死
入夜,两个人就在长川阁的园子里转悠。祝东风白天听到她的名字才晓得她原来是个姑娘。这时,也不好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拉着她,只能让她跟在身后。
洛浦烟初到江南,眼见光影下的姹紫嫣红雕梁画栋,有些迷蒙,心中好不好奇。等到她回过神,却已经不见了祝东风的踪影。其实这个园子摆的是五行阵,祝东风深知其祸,小心翼翼提着心神算着阵法,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洛浦烟叫又不敢叫,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在园子里走来走去,走到一处阁楼下,听得里面有丝竹之声,一个慵懒的声音道:“都下去吧,没意思。”
本是极平常的话,听来却阵阵寒气刺骨,洛浦烟立刻清醒了过来。“阁主,等抓到那个‘铁笔讼师’,阁主就有的玩了。”
洛浦烟误打误撞,竟到了长川阁阁主的小楼下。
“哼,这世上还有硬骨头吗?人啊,情与利二字,情让人昏利让人蠢,那个祝东风又能撑几时呢,你瞧他骂人骂得顺溜,总还是怕死的,怕死的人嘛,为了活着什么都能干,你瞧那些每日活都活不下去的人,情和利都不要了,有什么意思呢,活着这么难,死了算了。”
那人语气温文,话却句句凶险,洛浦烟窝着一肚子火,也没细想,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用指甲刻了几个字,裹了块石头,朝那窗户扔了过去。甫一扔完,刚要运起“云游步”跑,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直逼面门,十指如爪,猛地抓起她衣襟将她扔入房中。
洛浦烟轻巧落在房中,抬眼一看,一个细长狐狸眼、白袍子乌发的中年人横卧在贵妃床上,想来此人定是古泽了。古泽身边立着一个蓝衣的高个儿,弓着身子,正是那蓝石。
古泽懒散地躺着,两指间捏着的正是那片写了字的叶子。“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在外头偷听啊,嗯,‘既非生,何言死’?有些意思。”
洛浦烟心里定定神,道:“我说错了吗?”
“嗯?”古泽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有胆子反问自己,顿时来了兴趣,“好大胆子!你可知进了此门,你的生死就不由你自己了。你这小子有些意思,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许我还能记上你一天,也算是个玩乐。”
“好,你听好了,不杀门,洛浦烟。”洛浦烟被激出几分狂气来,话说得字字响亮。
“不杀门?”古泽的眼中射出几分光亮,“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死绝。说说,还剩几个人。”
洛浦烟闻言大怒,抽出烧火棍挺身而上,道:“便是我一个又如何?”洛浦烟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剑上少年锐气蓬勃而出,而那古泽招式老到诡异中带着几分地府的死气,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古泽手中并无兵器,洛浦烟却总感觉到穴道被一些尖锐的带着凉气的物件划过,继而就是小的口子流出些细的血丝,倒也感觉不到疼痛,就是诡异非常,且每招都使不完全便被截杀。洛浦烟心下恼火,手下招式竟也多了几分狠辣,不杀剑法本意在以君子之心骗过小人之意,谁知古泽竟清楚洛浦烟下一招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洛浦烟杀杀不得,不杀气不平,一手剑法耍得四不像,心里越是着急,手底下越是慌乱,不一会儿,穴道被制住,整个人软倒在地。
祝东风被抓进屋子的时候,只见得洛浦烟蜷缩在地,身上细细的血丝渗到纯羊毛的毯子里,氤氲开来。
“古泽,你竟对一个小丫头下、下此等毒手。”
“不杀门的,出去也是被旁人杀了,死在我这有什么妨碍。”古泽招人过去,细细洗着指甲里的血。
“你……既已知她是不杀门的,当讲些……讲些情面。”
古泽斜眼看他,笑:“你倒知道得不少,也是,笔杆子骗人钱财,靠的就是挖别人的秘辛。那你也当知道我古泽素来讲些什么,不讲些什么。”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入了江湖,就得守规矩,看来我得好好教教她。”古泽玩味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身影。
“蓝石,明日你便传话下去,说我长川阁拿出万两黄金,摆擂选贤能。杀一人得一金,谁活到最后谁就是我长川阁右使,这些金子也自然归他。”
祝东风心中疑惑,道:“你要干什么?”
古泽抬眼看了祝东风一眼,叹了口气,颇有些失望道:“祝东风,我还料你是个有趣的,能当我的半个知己呢。你道我为何百般纵容你在江湖胡闹,你以为就凭着一点小小轻功你就能从各大门派间的追捕中逃出来,我不过是看你能把天下门派都骂出些个不干不净,看那些人急着猫儿盖屎有趣罢了,你以为你真还能代表江湖公义了?笑话,你当江湖上的公义是谁定的,天?还是这个不杀人的不杀门?算了,别骗自己了,你们走吧,回去把这个丫头养好喽,我还等着好好调教她这生在江湖不由己的规矩呢。”
祝东风被古泽的话噎住,心中冷笑,诚然,被那些东西引来的不过都是些败类罢了,少几个算几个,也算是好事一桩。不过听到古泽放他们走,心中还是打起了鼓,就这么让他们走?他到底意欲何为7他甩甩头,洛浦烟已经痛得半晕过去,他也顾不得这些,带着洛浦烟从窗里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黑黢黢的树影里。
古泽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淡淡笑了,不杀是吗?他曾也相信,最终也只不过是天真罢了,江湖本就是个杀人的地方,你不杀,旁人就要杀你,快意江湖也罢替天行道也罢,无处不杀,无处不杀的痛快酣畅,如此,顺天罢了,何苦逆着让自己不舒服呢?
【第四回】黄毛丫头自寻愁
洛浦烟自那日被救回,将养了十余日,身子才慢慢恢复了。祝东风将那日情景说与洛浦烟听,却没想到洛浦烟怒气冲头,一拳头捣烂了一个三条腿的桌子,恨声道:“他休想。”
祝东风苦笑,这位还真是不杀门,管它人的畜生的好的坏的,只要是个命,她就敏感激动。祝东风小心地提醒道:“洛姑娘,这古泽可能正是针对你。那日他放我们走,将武林大会的事说与我二人听到,定是不安好心。”
“我从前不认识他,何来的仇怨。”
祝东风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此后数十日,洛浦烟每日星辰逐月时就出了门,臼头西落才回来。吃了饭也不似往日那样多话,一声不吭,爬到屋顶上一坐就是一晚上。
这日,洛浦烟一早又出了门。祝东风瞧着她连日来的不对劲,心中有些放不下,遥遥缀在后面。
洛浦烟行的方向是金陵山,那是长川阁摆擂台的地方。古泽还特地拨出个建在半山腰的别院给这些江湖客们休憩。通往别院的只有一条小道,脚下轻轻一踩,几颗石头就窸窸窣窣滑下山涧,那泥土带着石头的细碎声音也叫人胆寒。就这样一条窄窄的小道却愣是被那些川流不息的江湖客踩出了一丈来宽的大路。
洛浦烟熟门熟路地斜靠上一棵歪脖子树。天色渐渐亮了,衔着微尘的光线从树叶间穿射下来,撒在洛浦烟有些乱的发丝里,倒也是安宁。洛浦烟就那样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路上多了一个人影,年纪尚轻左臂戴孝,穿一身血污的甲胄,头上紧紧扎着一条白布,薄唇紧抿,眼帘低垂。长枪拖在地上,尖利刺耳地划过地上石子。
“这位少侠,且慢。”洛浦烟听见人声,起身挡到路中间。
洛浦烟抱抱拳,道:“这位少侠,那古泽摆这擂台不过是为了戏耍众人,你莫要上他的当,人命关天,不好为一两金子无辜害命。”
“让开。”
洛浦烟倒也耐心,对着这个少年自说自话:“那擂台不是为了切磋武艺,是为了杀人的。”
“杀人又如何,我便是来杀人的,杀那个杀了我爹的人。”少年懒得与她哕唆,长枪一震,向洛浦烟逼去,洛浦烟猝不及防,腰身一扭,反身躲开。那少年浑身戾气,动作倒是快得很,人和枪化为一体冲上山去。洛浦烟生活平和,哪里知道仇怨能将一个少年整成这般厉鬼模样,看着被少年掠起的烟尘,愣愣出神。
“你个龟儿子,哪里走?”一个黄钟大吕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洛浦烟回过神,只见一个灰衣男子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后头跟着一个草鞋赤脚,麻衣蓬头的大汉,单手扛一柄大刀,哈哈大笑道“小姑娘,闪开点。看老子将这淫贼砍成肉泥喂狗。”
洛浦烟一听这话,正要阻止,孰料还不等她张嘴,那麻衣大汉一刀砍下,把那灰衣人砍成两段。麻衣大汉刷刷两脚,便将那犹自还动的尸体踢下山崖,笑道:“奶奶的,让你随便玷污黄花大闺女,见到阎王爷别忘了报你卓爷爷的名号。”
麻衣大汉扭扭脖子,回头发现洛浦烟嘴唇发紫,脸色惨白,顿时有些愧疚,道“小丫头,莫怕,那淫贼玷污了十多个黄花闺女,害得姑娘们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我是一路寻来替她们讨回公道的,不是恶人。”
洛浦烟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
“这等淫贼,人人得以诛之,我为何杀不得7”大汉有些气恼。
“无……无论怎样,他终也是条人命。你这般行事,与那摆擂台让人为了一两金子相互残杀的古泽有何区别。”说到后来,洛浦烟的声音渐渐弱了,是啊,此等淫贼,不杀他,却是要怎么办?
大汉冷哼:“我卓天明行走江湖,惩奸除恶,承蒙看得起,也称我声卓大侠,到你这里,竟和那古泽小儿成一路货色,你倒有胆。”
“你怎知那些人就是恶,你怎知他过去也恶将来也恶呢?单凭你有功夫被人说是大侠就定得了旁人的生死吗?这与古泽行事也无甚差别。”洛浦烟如此说来,倒有些抱怨。卓天明倒忽然有些兴致,问道,“你这小姑娘倒有些意思,江湖人本就讲究个快意生死,你这是些什么歪理。”
洛浦烟心里烦躁,有些丧气道:“我让大家别去那擂台上杀人,在这里与人说道理,可是没人听我的。我便与他们打,难道真是我错了?”
“你没错。”却是祝东风不知何时过来,皱着眉安慰洛浦烟。
洛浦烟不作声,只是木木呆呆地站着。
祝东风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心中叹气,这个丫头,何苦呢?单手扯过洛浦烟,道:“走,我请你喝酒去,莫再理这些腌口事了。”
小小的酒馆里,祝东风握着小半杯酒,看着不发一言只顾喝酒的洛浦烟,道:“我这个人一向穷酸惯了,也不大方,这好不容易请人喝个酒吧,你还跟喝白水一般。”
洛浦烟本还一杯复一杯,听得这话,有些赧然,伸手到怀里取银钱,却摸了个空,脸色忽然黯然下来,放下酒杯,低声道:“祝大哥,我也没钱了。”
“哈哈,唉,一个穷酸一个酸穷,咱们就喝干这一顿吧。来,干了。”
洛浦烟低着头,没碰杯子,慢慢说:“师父临出门给了我好些钱,说让我紧着花,又说吃的喝的不要亏自己,住的睡的要暖和干净,我却将那些钱全送人了。”
“送人?你还真是大方,拿来买酒,我俩也不至于沦落到只能一顿酒过一辈子瘾的地步。
“那个小哥说他也不想杀人,他娘亲病了,他没有钱,没有办法才想着去那里赚些金子的。我问他为了他自己母亲要活,他就要杀了别人的父母妻儿,这般对吗?他说他管不了那么许多,自己娘要死了,他也活不了了,哪里顾得上对还是不对。我也不知道他对不对,我就将钱都给了他,让他给他母亲治病。”
洛浦烟的声音很平静,慢慢说着她遇上的人,那些人或者愤怒或者焦虑或者狂热,却无一例外地对命不屑一顾,不管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她就那么低着头坐着,酒馆里的人渐渐少了,小二搭着白毛巾擦着桌子,桌上的油灯噗噗地爆着灯花,外头不知何时下起来的暴雨,哗啦啦从天上倒了下来。
祝东风听着洛浦烟细细数着自己见过的人,听过的故事。那些故事早在大街小巷书里书外朝堂荒野上演了八百遍,不过是为了情,为了权,为了财,为了仇,为了痛快,还有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为了所有能为了的东西……这个江湖,杀不过是惯常的生活状态罢了,没有对没有错,没有白没有黑,就是在一片灰茫茫中的你杀我我杀你,犹如世代的怨侣,杀戮者和被杀者的血早融在一处分不出你我了。
祝东风看着洛浦烟认真的神情,心中突然生出些别样的思绪来,这个丫头原本是赤子之心,在江湖里被刀砍斧劈,仍不愿意让这一颗心在世态炎凉中冰冷下去。不过,无论怎样的执拗现在不也开始怀疑了吗?
“你还相信你师父教你的‘不杀’吗?”
“不知道。”
二人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外头豆大的雨滴敲打在屋檐上,连成了串。
【第五回】任他江湖几多愁
从汉代起,武林人士就常在夜间活动,这次擂台也遵循古制,金陵山下架起四个木头支起的架子,高高举起铜盆,铜盆外的虎头已被炭火烧得通红。空地的正中间是一口巨大的鼎,火烧得旺,火光印在熙熙攘攘提剑带刀的江湖人脸上,皆是狂热与躁动。
养好伤的洛浦烟和祝东风穿着粗糙的布衣,剑也依旧是那个烧火棍的模样,胡乱包裹着背在身上,二人灰头土脸地混迹在人群里。洛浦烟看着周围人眼中爆出赤红的嗜血的光来,手心都是汗,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隐匿在暗处的古泽早早就看到了洛浦烟,下巴一抬,示意蓝石,蓝石得令,飞身跃上高台,一手燕子三抄水使得也是干净。擂台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主长川阁古阁主,今晚在此摆下擂台,以武会友。杀一人得一金,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个痛快,在这里死生听由天,赢了的自能取了一锭金子,输了的也只能怨各人学艺不精。闲话我也不说了,就看各位好汉的本事了。”蓝石将一番生死大事说得如此简单,惹得台下叫好声一片接着一片,更有人学着荒原上野狼,兴奋地嘶吼着,听得洛浦烟好一阵战栗。
“老子先来,哪个不怕死的先让老子赚这第一锭金子,给大家伙来个开头彩。哈哈哈哈。”一个板斧大汉呜呀呀跳上高台,身上仅着两片布凑在一处的褂子,脸上满是络腮胡子,挥舞着板斧倒像个杀猪的屠夫。
忽然底下一声暴喝,一个身穿银色甲胄的少年拎着一杆银枪飞上高台,他好似去沙场上杀敌一般,一身装束委实奇怪。盔甲并不干净,上面的血污已经发了黑色,少年周身一股冲天的戾气也只能在战场上死人堆里寻到,正是洛浦烟那日遇到的少年。
“哪来的小娃娃,来这里演戏么?野猪皮厚老子也照样砍。”那板斧大汉挥舞着板斧哇呀呀冲上去,谁知板斧刚挥到半空就被枪杆架住。板斧大汉终于看清面前这个少年的模样,双目赤红,眉头攒心,薄唇紧咬,盔甲上的血迹在火光中凝垢着黑色,他好似在地狱里走了许久的阿修罗。大汉大声骂娘,脚底下却是哆嗦得退了一步。
那少年忽地腾起,单脚连环鸳鸯踢踢上大汉下颌,然后握枪在手,直线刺向大汉,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大汉本仗着几分蛮力苦苦支撑,总归杀猪的赛不过杀人的。这大汉本也就是个乡下的屠夫,家就在少林寺边上,偷学寺中僧人练武的招数,平时小打小闹地劫几个路人倒还管用,遇上真的练家子也就只剩几分蛮力了。少年一个回旋,那大汉已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满是胡须的脸抽到了一处,哆哆嗦嗦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年厉声喝道:“你可记得去年中秋那个被你劫杀的伤重军士?”不待大汉回答又喝道:“你可知他送的是紧急战报?你可知多少战士因此枉死?”少年嘶吼道,眼角闪着些许晶莹。
长枪一挺,直刺咽喉。“不要杀!”一个人影窜上高台,却只看见一杆长枪洞穿了那大汉的咽喉,那大汉眼珠子似要掉出来,鲜红的血从嘴角直直流下,滴在白色的石台上慢慢汇成小溪。洛浦烟站在血泊中,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有那么多血。
“是你?此人害我父亲,贻误战机,难道我杀不得吗?”
“杀得。”洛浦烟低声道。
这番前后矛盾,让这个复仇的少年一愣,洛浦烟又继续道:“你自然可以杀他,你可以杀个比你弱的人,他自然也可以,你可以用杀来报仇,别人自然也可以,他日又与人有仇你大可继续杀去,旁人与你有仇你旁人亦可杀去……这样下去,天下还有不可杀之人么?”
少年有些疲累,大仇得报,他心中反而有些空落落的,拖着长枪,道:4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吧,但他杀了我父,又害死那么多战士,我是定要杀他报仇的,现在我仇报了,我要走了。”说完正准备离开,却被信步走上台的蓝石拦住,“少侠,这是你该得的。”一锭金子闪闪地横在少年面前。
“我不是为钱来的。”
“少侠若是看不上这金子,倒也无妨,少侠身手不错,若是能战到最后这江湖都能拿到一半。”蓝石慢条斯理道,做了个请的手势。甲胄少年眉头一皱,道:“让开,我对那些没兴趣。”
“这只怕是不行了,这位少侠,我长川阁摆的擂台也不是说上就上的,你还得打,希望你能一直打下去。”
“这是什么道理。”少年握紧长枪。
“人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蓝石微微笑,一双豆豆眼溜溜一转,说不出的诡异。
“那问问我的枪同意不同意吧。”少年长枪一震,却不科被人挡住,却是洛浦烟。她盯着蓝石,道:“我替他。”
蓝石没料到洛浦烟如此,不由向藏在暗处的古泽望去。古泽隐在暗处,心中却是许久未曾感到的兴奋,他并不知这兴奋从何而来。他想知道这个丫头的底线在哪里,她那天真可笑的想法究竟能坚持到何时?
“什么意思,我的擂台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替我打擂台吗?”少年急道,扯住洛浦烟。
“我不是替你打,我是给我自己打。这些天我总觉得我没错,却也觉得你们也有你们的道理。世上道理千千万万,能让自己良心踏实的就是好道理。我得证明我是对的。”
洛浦烟一步一步走到台子中间,瘦瘦高高的身子,肩膀很消瘦,握着烧火棍的手在微微用力。她不说话,就那么抿着嘴执拗地站着。
台下的人看见洛浦烟站在台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江湖人大多还是有些骄傲的,现在要上去将这个小姑娘杀了,就是再想要金子,也没哪个敢做这个出头鸟,只怕被江湖上的唾沫给淹死。一时倒都安静了下来。
“我还道我们长川阁请了不少英雄好汉,此次长川阁是真心要和一些有本事的人共谋大业,却不想好汉们都被一个黄毛丫头吓破了胆。”懒散的声音传了出来,众人循声望去,古泽依旧是白衣裳狐狸眼,散步似的溜达出来。
“古泽……”“他的寒晨功好像已经到第八层了……这个世上还没人练出来呢,当初他练到六成功力时就能把武当大弟子给撂了。”
”古泽,你欺负这样一个小丫头,羞也不羞,年龄都活到狗身上了。”这个声音很熟悉。洛浦烟一回头,看到卓天明扛着大刀,大大咧咧站在台下。
古泽看了看他,晒笑:“哦,卓大侠,惩奸除恶,你手上也不少人命吧。他们那个不杀门还是看不上你这种大侠啊。”说罢也不看卓天明,随手指了一个人道:“你,上来和这位不杀门的嫡传大弟子打,你只要能伤她,我便给你十两金子,若是能要了她的命,长川阁右使的位子就是你的。”
跳上台的是精瘦小个子,使双刀,粗粗施礼道:“女娃子,你也莫要怪我,老天不让你活。”说罢挥舞着双刀就如疾风一般卷了过来。那汉子一心想要洛浦烟的命,双刀快得好像狂风扫叶,配着脚底下连着圈地转,洛浦烟不敢怠慢,云游步踩得像要飞起来一样,挥舞着烧火棍格挡起来。那烧火棍似的剑与双刀相碰,竟闪出些光华来,原本那些沉浸在剑身里面的光好像一丝一丝渗了出来,上面的剑鞘连同裹剑的破布一同在快速的旋转中飞了出去,剑势温和,却毫不绵软,一招一式衔接紧密而流畅。大汉有点急了,双刀合扣,直锁洛浦烟下盘。她突然倒立,一翻身,剑就朝大汉头顶刺来。大汉一惊,匆匆后撤,谁知洛浦烟本就是骗招,她身子向前一倾,剑脊砍向大汉尚在移动的下盘,发力一甩,将大汉从台上撩了下去。
“废物。”古泽怒道,捡起散落的刀一下洞穿了那人。洛浦烟见方才还与他对打的精瘦汉子头歪倒在一旁,眼未阖,血肆流,怒道“你为何要杀他?”
“不是你死便是他死。”
“你来。”古泽看看台下,随手又指了一个人。
“洛浦烟,我也给你赏,杀一个,祝东风留一条腿,杀两个,祝东风留两条腿。”古泽一伸手,把一直藏在台下的祝东风跟提溜小鸡似的提溜了出来,然后随手扔进人堆里。底下不少人都被祝东风揭过短骂过,这时,逮着机会你一脚我一拳地向祝东风招呼去。
洛浦烟着急,却被台上的人拦住,下不去台,情急之下出招竟有几分狠辣,那人判官笔直对着洛浦烟双目招呼,洛浦烟矮下身子刺向对方的小腹,准备逼开他。
“啊……”听到祝东风痛苦的呼声,洛浦烟手一抖竞刺得实了,那人缩成一团,五指捂着肚子,血透过手指涌出来,血很浓,化不开的鲜红。洛浦烟慌了神,把剑丢在一边,哆哆嗦嗦掏出伤药一股脑全撒了过去,脑子里空白一片,嘴里念念叨叨已然带了些哭腔.“我……我不……”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奶奶的都给我让开。”卓天明手持大刀冲杀进去,左砍右劈,那提枪的少年也跳上高台,一把夺过洛浦烟手里的药瓶,将她拽起来,喝道:“他死不了,你那个同伴要死了!”洛浦烟恍恍惚惚抬起头,脸上早已全是泪痕。少年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跳下台子救人。少年一杆长枪在手中如长龙般,枪头到处处处寒光,一片鬼哭狼嚎。更不说卓天明,对上他心中的这些江湖败类,杀得斗志昂扬,大刀满场飞舞。
洛浦烟心口越来越紧,好像要没顶在了海水里,呼吸不上来,忽的心中好似大火燎原,一股一股的愤怒好像要把眼中所有能看到的烧成灰烬,体内的真气突然开始急速流转,冲击着经脉,洛浦烟渐渐有些呼吸不上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面上开始渐渐涨红,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又急速地运转,脑子里闹哄哄的,杀,不杀,死,还是活,所有字眼叫嚣着在脑子里来回地冲撞,仿佛掉进地狱,愤怒地燃烧着,焦灼着,一切都想毁灭,全部烧成灰烬,让所有都灰飞烟灭,不要再想,不要再冷静,杀吧,都杀吧,杀得这江湖满满的全是沸腾的鲜血。又仿佛在一片冰原,白茫茫一片,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刺骨的寒,绝望的空,只有她一人。
古泽眯着眼,看着洛浦烟面上的挣扎、绝望,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突然想要帮她一把,教教她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做作为一个江湖人对鲜血当有的执迷。他飞身跃起,将她提起来飞身回到高台,指着地上蜷缩的祝东风道:“你看,你不杀,所以他死了。”
卓天明在底下大吼:“丫头,别听那老小子胡咧咧,这小子有老子在,死不了。”这一声吼把洛浦烟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道:“他没死。”
“那又怎样?”
“他没死。”
古泽古怪地看着洛浦烟,忽然发现她好像有些不一样,头发依旧乱蓬蓬的,脸上灰尘和着血迹,面颊上还有一道疤痕,眼睛里倒不迷糊了,却沉如秋水,看不见底。
古泽看着她眼里的沉静,觉得烦躁,忽地跳到台下将一个人提上高台,“咔嚓”一声,然后随手一丢。那个人连惊恐都来不及,就被折成了破布娃娃一样,头和身子断开,血渗到了白石面上,在火光中四散开去。
众人被眼前这一幕惊住,没来得及收进喉咙的尖叫在半空中拔了个尖,忽然就顿住了。
“你看,他死了。”古泽拿出手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洛浦烟不说话,直直地走过去,合上那人瞪圆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的血腥味流进她的鼻腔胸腔,以至每个经络,她浑身一阵战栗,很快恢复如常。
“我和你打,我要赢了,你取消这次擂台,凡是故去的皆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活着这样随便,死了总得要些尊严。”
“赢?哈哈……”古泽好像听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扭了几下脖子方才止住笑声,“你要输了就将下面的人全杀了,如何,”
洛浦烟看着古泽有些癫狂的笑意,缓声道:“我没有剑。”
“来人,给她那把鱼肠剑,淬了剧毒,只要划一道口子,就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
洛浦烟却道:“我的是不杀剑法,你给我个杀人的剑,存心刁难吗?”
古泽摆摆手,道:“我哪里是刁难,我们祖师爷洛九当年也算有些本事,这套剑法若是甩开手脚杀将起来,那才叫天下第一。”说着,抓过一把剑竟真的施展起来。
众人皆愣,这个大魔头竟会不杀剑法!古泽整个人周身随着剑光流转腾起一阵蓝雾,洛浦烟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剑招,愣愣念叨:“少不杀,老不杀,亲不杀,疏不杀,富不杀,贫不杀……”
“错了,当是杀少,杀亲,杀老,杀疏离,杀贫杀富,官杀,民杀,贵杀,贱杀,不喜,杀,仇,杀,怨,杀,爱不得,杀,求不得,杀,善,杀,恶,杀。”
洛浦烟越看越心惊,一路不杀剑法在古泽手里耍得是惊心动魄,招招必杀,古泽愈来愈狂乱,脸上也开始转红转紫,使到最后几招竞把握不住自己手中的剑,愈使愈是心惊,双手控制不住气息倒转,说得愈来愈急,一个字一个字符咒一般钉出来,最后一个“杀”字脱口,手中长剑激射而出,燃烧的火台轰然而塌。古泽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起一般,软倒在台上,犹自狂笑道“什么不杀……这江湖上哪里有不杀!我要杀!杀!杀!”他突然转头对着洛浦烟道:“不是想和我打吗?你就用那个所谓的不杀来和我打啊,倒让我见识见识如何不杀!”眼里戾气暴涨,已现癫狂之色。
洛浦烟此刻已然想到古泽当曾是不杀门的门人,他如此怨恨不杀门,想来曾经也是极信的。洛浦烟忽然有些可怜他,淡淡道:“我不乘人之危,你先休息,我去找个趁手的兵器。”说着,跳到台下细细搜找起来,过了许久,她掂着一根竹棍跳上台子,那根棍子很直,比洛浦烟的剑略长一些,虽然是晚上,依旧可以看出周身有淡淡的青色,倒和莹然的月光相映成趣。
“你要拿这玩意儿跟我打?”古泽发出一声嗤笑。论武学,古泽其实无愧大家,在江湖上行走时日已多,方才虽有些癫狂,内力循环一个周天,已然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洛浦烟点了点头,摆开架势。
古泽本就是个自负轻狂的性子,看着她这副认真得不得了的样子,心头的火又噌噌地冒了上来。起身一跃,如一头白雕高高腾起,手上寒光闪烁,流星般划向洛浦烟,场上立刻散开一丝一丝的寒气,而洛浦烟显然是寒气的中心点。洛浦烟灌力于竹棍,使的仍是不杀剑法。比起古泽戾气十足却显然不伦不类的不杀剑法来,洛浦烟的不杀剑法当是质朴归真的。一根竹棍在她手上比剑还好用,她仿佛仍是信极了那不杀,每一招要点及古泽要害之处时,竹棍就嗖地缩回来,不知情的看起来倒像是洛浦烟故意逗着对方玩儿。古泽看她仍旧坚持,下手不由得狠辣起来,走的完全是他成名后的邪辣路子,已然没有一点不杀的意味,目的只有一个,杀死对方。
渐渐地,洛浦烟觉得自己的身上多了一道一道细小的口子,细细的血丝透着彻骨的寒冷从伤口里流出来。她勉力提气,竹棍配着云游步绕着古泽快速地旋转。古泽周身鼓出风来,台下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怒气在叫嚣着。洛浦烟的脸上又被划开长长一道口子,血一直流到嘴里,点脚过处竟也是一个一个的血足印,但是手中的竹棍依然稳稳当当将“不杀十八式”行云流水地使出来。古泽出道以来杀人无数,对对手的杀机相当敏感,往往能洞察敌人的杀气,而先发制人。可是不管古泽怎样刺激,洛浦烟却一直闪躲后退,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气,仿佛只是在与他过招切磋似的。
她的嘴一张一合,台下的人听不分明,古泽却听得十分清晰“为恶不杀,何以处之?以善处之。恶与善同,生生不绝,以暴制暴,终难止也,以善止之,人心方明,人明则静,静则能信,信则不惊不怖不惧,信则能不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从洛浦烟的嘴里流淌出来,好似佛家念的咒文一般,洛浦烟的脸色有些苍白,脚底下也开始有些趔趄,手底下却依旧温和得很。慢慢地,一招不杀竞在她的手上逐渐化出千百种招式来,招招只守不攻。“信则不杀……信……”洛浦烟简单着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字眼,脸色仍是苍白得很,眼睛却愈加清明了,看着古泽的狂乱,竟有了一种淡淡的悲鸣。古泽看着小姑娘淡然的神色,心中冷笑,突然一个回旋踢,站在一旁的蓝石只觉自己腰间一松,再看时古泽一柄窄刀在手,向洛浦烟纵劈过去。洛浦烟没料到如此一招,闪躲不及……
祝东风在一片静默中恍恍惚惚地醒来,迷迷茫茫睁开眼,只看见洛浦烟破娃娃一般从台上摔下来,腰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森森的白骨在黑夜里十分清晰。遍布周身的细小伤口,诡异地渗出血。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生气,紧闭着眼,死了?晕了?还是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祝东风只记得自己抱起洛浦烟时,身上的伤已经不痛了,心仿佛也静了,只有手里抱着这个满是伤痕的姑娘,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踽踽独行。
一个细弱的声音呢喃:“信……不杀……”
后续
洛浦烟站在桥头,好像依旧能感受到腰间那处的疼痛,很痛。看着渐行渐远的夕阳将青石桥染上橘红色,桥头的线条在夕光中若隐若现,桥下的流水悠悠,曳着翠绿的苔藓潺潺而去。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糖葫芦走一步蹦两跳地跳到桥下,后面跟着的是她外婆吧,弓着腰,踮着小脚,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石阶,石桥好像很长很长,她的身影却好像一根稻草,纵使如此,也走得那么认真。
她依旧不知道师门的不杀是否正确,她从前很坚定,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却无法适应这个不简单的江湖。
她想知道答案,给祝东风写了个字条,简单的有些发黄的宣纸,淡淡的墨香,她告诉祝东风,她希望自己可以继续相信。
所以,走吧,走吧,走到远方,走到那独立苍茫的尽头,或许可以痛哭可以大笑,可以无所畏惧,或许哪一天她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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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
他把剑抽出来,阳光正好凝在剑尖上,朝四面伸缩不定,似乎还能听见细细小小的爆鸣声。
我仔细打量着他,他的面上蒙着层灰,如同死雾,让人望之心痛。国宇脸,丹凤眼,眉心一点痣。他长得跟我真像,不过幸好他够老,眼角水纹般道道褶皱,鬓间穿插着霜白,左脸一道细长的刀疤,龇牙咧嘴地喧嚣。难道我爹不是我爹,他才是我爹?难道我像很多传奇人物一样,有段扑朔迷离的身世?
太阳又向西边偏了点,我皱眉“没时间了。”
“你不能上去。”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穿过我,直直盯着我身后的山道,嘴角歪歪斜斜地上下颤动却不牵动脸上的肌肉。
“喂,我忙着呢,有话等我下来再说。”
“你不能上去。”他不理会我的话,稍稍抬了抬头,脸上微微一阵抽搐。这个角度,我觉得他在看着山顶。
我甩甩袖子转身,拾级而上。一声龙吟般的剑啸直袭而来,背上的毛孔似都张开了,劲风袭来,衣衫猎猎作响。我凝身不动,那剑便抵在我的后心,没再多进一分。
“你就这么把背后的空门都卖给我。”
“你不会杀我。”由南至北,一路而上,一波又一波的人,明枪暗箭,只有一个目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使我到不了少林,救不出少林寺的那个人。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从我决定闯少林开始便跟着我了。他一直都远远地看着,既不助我一臂之力也未曾出手阻我。只要他不碍着我上山,我都不管。
我脚下一点,御风而起,向山上蹿去。忽然身旁擦过一阵风,我讶然,他的身法竟和我一样,且远高明于我,他堪堪截在我面前。不得已,我疾停,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几步,撞上他。他仍旧直挺挺地站着,嘴角向下弯了弯.“我不会让你上去的。你会后悔的,跟我一样。这世上,只有我最知道你。”
我斜他一眼,心里按捺不住地笑。这老头儿,总不是要给我称骨测字吧:“大叔,那你说说我这趟上山要干的事儿能干成不?”
他颔首,慢慢吐出两个字:“能成——”
“承大叔吉言,这是你的了。”我往他手里塞去两个铜板,便要绕过他往前去。他拉住我的手,挪了挪身子又挡在我正前方“但是,你不能去。你救了他,就注定要失去更多。你再过两个月便要成亲了,你不想让她失望吧,你不想没有她,对不对!义气,害人啊!”他越说越激动,抓着我的那只手在颤抖,“我知道你以后的路,你不能去。”我看着他的瞳,里面有团幽火。我心里一冷,火噌一下蹿起来,眼看便能上少林了,偏偏这死老头要出来搅局“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告诉你,老子是耍成亲了,成亲了以后老子就要退隐江湖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老子偏要抓着青春的尾巴干件大事,怎么样!老子不去才会后悔一辈子!”
一下抽出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左手疾探出,他似早知我有这一手,一错步,便轻易架住我的手,之后他一手提剑另一手进招,连绵不绝。每每能预料到我下一手,更能以巧妙的方式破解,以至我闪避尚且不及更遑论寻他破绽,伺机反击。
我觉得自己就是在找死。我越战越心惊,这人难不成真是先知,竟还把我的武功路数都一一算清了。
既然拳脚不行,那便只能动兵刃了。抓住他竭力的一刹那,我向后腾身而起,拦腰横扫一剑。他下腰,用铁板桥堪堪避过,接着我便觉下方有什么虎虎而来。看他两手皆空,竟不知何时飞出长剑。我此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那长剑盘旋,破空而来,心一紧,急急用长剑将其兜住,半空画圆卸力。那飞来的长剑力量极大,撞上我的剑后,还未待我画完半个圆,手竟把持不住。剑脱手而出,将我衣衫的下摆划破了一道口子后斜斜地没入地里一尺。而那人的剑则绕着我的剑又旋了好一阵,方才落下。我舒了一口气。一抬眼,心猛地一跳,一张狰狞的脸在笑,笑得轻蔑戏谑,露出一口有个黑洞的牙,我甚至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下一刻,一个铁肘直愣愣地印在我眼前,带着风,当面砸下。
我摔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
最后幸好我偏了偏头,那一肘便擦着脑袋砸在右肩上,右肩好像砸得脱臼了,不过万幸它没撞上我的脸,不然,纵使不死,怕也要鼻骨折断血流满面了。就算躺着,浑身也都在疼,全身的骨头没一根连在一起。
左手用力撑了好几次才勉强坐起身,脑袋犯晕嗡嗡响个不停,眼前的山道有数个影子重叠着。右臂直垂着,空空地晃荡。我居然还在这儿。他站在我边上,面朝着山道负手而立,脸上比先前更见落寞。
“你趁早杀了我吧,要不然我会找你报仇的。”太阳一点点被对面的山吞噬,估计我是没法在天黑之前上山了。
“我不能杀你。”他僵着脸。
“哼,那你等着。”我把脱臼的肩接回去便踉踉跄跄地往山下去。
“你不想上山了?”他的语气听来多了些激昂。
“打不过你,怎么办,在这儿等死么。反正我记住你了,你逃不掉的。”
“你不知道我名字就走了?”
“你爱说不说,与其记着你的名号,说不定还是记着你的脸容易呢。”
“听了我的名字来历,你定然不会再想要上山了,你信是不信?”他说得很认真却让我觉得好笑。这老头当自己是谁了,报个名号出来便想吓唬人。
“我叫,莫尧,生于宣德八年的三月十二……”是不是我听错了,他名字和我一样,还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我张着嘴,停下步子转头盯着他,虽然我知道我这样子一定很傻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他还是和刚才一样站着,身子却如云雾般渐渐变淡。
我不得不强忍着不安听他沉沉地开始描绘一个故事:少年为了兄弟而勇闯少林,最后身负重伤甚至破面毁容,之后少年被江湖各大派追杀,以至遁往西域,十年不得还;少年亦成了两鬓霜华的中年人,一身落魄再入中原却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未婚妻,寂寞孤苦,独守寒窗了两年,最后嫁给了老她十几岁的一个男人,而旧日的兄弟虽不是人人名扬一方至少也是妻贤子孝……
他越说越悲戚,手摸索着那道横亘的刀疤,身子不由地有些发颤,一滴透明的东西顺着他的面颊坠落,他忽然放亮嗓音,仰头望天,高喊,“义气是个什么玩意儿!全都是假的,我以为我抓住青春的尾巴做了件大事,谁知到头来,我竟成了那尾巴的猎物,它缠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一辈子不能喘息……”忽然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似要将我吞噬,“不过,现在我有机会了!”
“所以你要改变过去?”他没作声,身影似乎越发不可捉摸。“可你若真后悔了,我怎地还在这儿。你不过也是想再求个答案?那我告诉你,既然无论救不救都是一辈子卸不去包袱,何不顺着心,痛快一回。”
“少年意气!”他仰天长叹一声,接着便似怒吼,“院落凄凉、凭栏寄恨的愁怨,险涉万里荒漠的苦痛,你又知多少!”他身影雾气般溟濠,不知怎地还向外扩散了一圈,体魄更见威武。他俯下身瞪着我,一步步逼近。他擎起巨掌朝我脑后劈下,血色夕阳穿透他的身体,似地狱升起的猛鬼夜叉。
方才被他击落在地后我这身子哪还能从容进退,索性伸长脖子,引颈受戮。只觉一阵疾风扫过,后颈凉得我不由一缩,再后来良久居然都没眼黑腿软。
“咦々大叔你——”我伸手触及他的身体,但觉轻薄滑腻,毫无阻滞。“我若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历便要回去了。”他先前一脸煞气顿成萧索,“这……又是……命?”
我摸摸脖子不由大笑,道:“我不谢你向我透了天机,不管你是二十年后的我还是三十年后的我,虽说咱俩一条命,不过,你是命运派来猎我的猎人,你始终只是它的猎物,而我,要做命运的猎人,更何况这青春华年。”
他的身影透明得似要彻底湮灭,我一时情急喊得很大声,生怕他听不真切“大叔,西域好玩不?”
“那是个男人该去的地方——”声音飘扬悠长,回荡良久。